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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湖意

来的时候费了老大一番力气,回去的时候才花了两天不到。

红妆一路上真是受苦受难,季寒初变着法子给她弄补药,喝了两天她就觉得自己要疯。

“能不能先不喝了?”红妆嗔道,因为连日来的劳累,脸颊上的肉都消退很多,微微凹陷进去,“以后再喝。”

季寒初把她的手拿下来,声音很温柔,话语很坚决:“不行。”

红妆没作声,觉得现在看他只有讨厌,她想来想去,问他:“季三,你是不是担心自己会没有子嗣?”

双生蛊的效用虽让复生者如常人无异,但身子却衰败许多,她之前又伤得过重,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,能从南疆活蹦乱跳地跑到江南已经不容易,真要生孩子,那肯定是生死线上再过一遭。

红妆向来想什么说什么,对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,她坦然道:“我这副身子,生孩子确实不太容易。”

季寒初望她,凑近,薄唇覆盖过她嘴唇喝过药汁的地方,浅浅地含上一下,淡淡的苦味从她的唇瓣传到他的舌尖,在二人之中围绕。

他低声说:“我不在乎他,我在乎的是你。”

有没有子嗣都没关系,他已经弃了自己的道,再要放弃繁衍后代更顺理成章,就算真的要被祖上责怪,那死后下了地狱再去偿还便是。

但在生前,他想守住自己想要守的东西。

季寒初轻轻说:“红妆,我还想求个百年。”

所以,不是为他,是为你。

“知道了。”红妆笑出声,抚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,“不过,我还是想的。”

季寒初:“可是……”

红妆打断他:“小医仙什么时候这么不自信了?我反正已经不做摇光了,我不管,你必须负责替我养好身子。”

她比他更贪心,不仅仅是百年之好,还要更多。

儿女双全,纵情江湖,啸傲风月。

她都要。

两天后,红妆和季寒初悄无声息地回了季家。

刚到那会儿季家甚至还称得上风平浪静,他们趁夜找了一圈,没有找到任何红袖和小哑巴的痕迹。

推开别院的偏门,行过栽满绿丝细叶的青石小路,天际夜色晕染泼墨,空气中有股萧瑟的味道。

季寒初说:“可能他们还没到。”

红妆沉思,师姐说是要找个人,倒没说肯定是找的季承暄,而且季承暄这段时日一直在外找她,说不定阴差阳错他们便错过了。

夜里起了风,丝丝细雨敲在屋檐碧瓦,缠缠绵绵,忐忐忑忑。

轰地一声惊雷炸裂天幕,大雨隐隐有滂沱之势。季寒初侧过脸,用袖子替红妆挡着雨,“我们先回去。”

红妆眉心蹙了蹙,抬头看看天空,凄风楚雨下,心头不安的感觉越发沉重。

她极力按捺着惊惶,转过身来,轻声说了一句话:“我们去地牢。”

……

死寂。

寂静地只能听到水滴声。

越过台阶,越过重重的门,放倒看门的所有守卫后,他们终于来到地牢最里层。

偌大的地方只关着一个人。

不,那或许已经称不上是个人。

地牢里气味难闻,排泄物和腐烂的食物遍地都是,玄铁链一端没墙而过,另一端牢牢锁在青年的脖颈上,项圈深深圈入肉中,纹丝密合,不留缝隙。

他的双腿自膝盖下被齐根砍断,右手也空空荡荡,眼眶空空余下两个凹洞,黑红的血液糊满了脸,唇角随着嘴巴张合往下淌着血水和唾液,喉头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嘶吼,却字不成音——他的舌头也被拔断了。

地牢四周全是触目惊心的红,石墙上和地板上遍布泛红的抓痕,这个人曾费力地求生,却始终徒劳。

听到门打开的动静,他仿佛有所感知一样,抬起被戳瞎的双眼往这里看了过来,又浑身颤抖哆嗦,呜咽着往后躲去。

季寒初盯着他,震惊的、不敢置信的。

他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,眼珠子仿佛都要瞪出来,他看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人,眼睛里布满血丝,指尖在颤抖,脖颈的青筋也在颤抖,却遏制着不动,不去上前。

红妆知道,他在害怕。

怕到已经不敢上去辨认。

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指,用力吸了口气,狠狠地闭上眼,沉声道:“是谢离忧。”

季寒初的脸色惨白,比鬼魅更可怖。

“谢……离忧……”

红妆不忍心看,别过头。

“不可能!”季寒初忽然癫狂起来,像没了理智,俊朗的面庞扭曲,布满恐惧和悲痛。他退了好几步,重重撞到墙上,紧接着全身都哆嗦起来,“离忧……离忧?离忧……”

他没有流泪,用沙哑的声音不断喊着对方的名字,从低语到狰狞,从狰狞到嘶吼,整间地牢都回荡着他喑哑的吼声,像能穿透云霄。

“谢离忧!——”

痛苦到极点,脑袋都是空白的,比起伤心欲绝,他的表情更多是茫然,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还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谁。

是谢离忧吗?

是那个同他一起长大,被父亲收养的养子,他的义兄谢离忧吗?

怎么会?

怎么会!!

记忆猛地错乱,头疼欲裂,很多很多东西爆炸一样涌到脑海,一幕一幕,像走马灯似的,又像是皮影戏。

这些东西蒙着时间的影,模模糊糊,镀着金光,歌咏着少年不知岁月长。

季寒初也有不识愁滋味的时期,那时候日子好长,今天上远山摘一枝梅花,明天去追天际瑰丽的晚霞。春天桃花灼灼盛开,夏日又有飞火流萤,秋收冬藏,年复一年。

他们躺在璀璨星河下,躺在绚烂花海里,谢离忧有时会问“你长大了会不会当家主”,他说他如果做了家主,他就是最忠实的手下,永不背叛,绝无二心。有时他又会从藏书阁里找到因父亲离世哭泣的他,安慰着安慰着,抱着他一起哭起来。

记忆纷纷乱乱,很多乱糟糟的东西不合时宜地跳出来,一半熟悉一半陌生,刺激着他眼睛越来越红。

那天他决然叛族,谢离忧站在树下送他走,给了他一袋金叶子,叫他千万别让他知道去向。

他们一起长大,江湖义气,山高海深。他那时一定非常伤心难过,却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。

这个人向来贪生怕死,事不关己高高挂起,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,如今却要因为他走向死亡。

他以为那个夜里,他们说过了永别。没想到真的就是永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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