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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·陌上春(三)

这句诗不过一句大大的笑话,一个莫飞飞蒙蔽他娘亲的恶毒谎言。

哥哥的死,他沦入是夜的绝境,都是莫飞飞的负心薄幸造成。娘亲恨他有理,他恨他,更有理。

他在那一夜对着凄冷的月色起誓,他这一生,倘若未来还能爱上一个女人,那么一定就只有那一个女人,至死不渝。

莫云荪终究是莫飞飞的儿子,他不能杀。

可是这一口气,必须出。总有一日,他要堂堂正正代替哥哥站在这世间,让这莫家的所有人,低下头颅,为他的哥哥忏悔。

翌日,他见到了莫飞飞。

莫飞飞抱了他一整夜。

男儿有泪不轻弹。他伏着,看不到莫飞飞的脸,却知道他落了泪。

莫飞飞三天三夜未合眼,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,让他渡过了这一场险。

莫飞飞果然还是喜欢哥哥的。

也难怪他曾想让哥哥做公子袭爵。然而这份偏爱,却为哥哥引来了杀身之祸。

这一份父爱他本该感动,可他实在太恨他。

背上纹身无法完全遮掩,他知道莫飞飞已经看出来他是凤还楼的人。

只是凤还楼近些年捕捉了不少人质,甚至将合适者训练成自养杀手,他并非没有解释的理由。

更多的时候是沉默,他知道言多必失。莫飞飞问及他可知娘亲人在何处,他但摇头。

莫飞飞教给了他灵枢针法。

“灵枢针法虽然可以助你接续经脉,恢复如常,然而双腿要能下地行走,恐怕需要七八年之久。”

“我本该带你在身边,可是身为军将,不得不守军规。我会让你住进一刹海湖心苑,名为思过,实为养伤,避免和府中人的接触。一刹海外布有白沙阵,我会以保护水源和防患寻刀者的理由派驻京军,以防凤还楼的人前来追杀你。”

“我知道你恨萧家人。我亦恨。只是……莫家数百年基业,家大族大,我身为长子,许多事情,想做,而不能做;不想做,却必须去做。萧家根深叶茂,时下些微动摇不得。我不能为你母亲正名,亦无法让萧氏受惩,是我莫世靖无能,对不住你母子——合该我这一生孑然。”

“过去的事情,纵然悔恨再多,也无法挽回。但我想许你一个未来。”

“七年之后,我会回来,接你出湖。”

他觉得可笑。

他的未来,不需要莫飞飞来许。

就算他有未来,可他娘亲呢

娘亲所失去的,莫飞飞永远也弥补不回来。

随后刘徽化身老酒鬼,也混了进来。

他原本不想随刘徽入内库,可是他现在想了。

莫陌不应该依赖靖国府而活。他要在七年之后,莫飞飞如约回来接他之前,自己一步一步走出靖国府。

苦研医术,唯求身体能够尽快好起来。

跟着老酒鬼学一切做勘主所应该懂得的东西,只求出去之后,能够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安身立命之位。

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用刀,他就得学会别的东西。

这七年中,他日夜不敢懈怠。并不曾比在凤还楼的十二年,有半分的松懈。

和白音、徐先生夫妇重又有了联系。他知道他不配穿哥哥的白衣,便请秦桑另为他制衣。他终究发现,只有穿着那双色夹衣,他方有勇气盍目眠歇。

湖心苑中不断有寻刀之人来袭,总有京军防不住的高手。他内力渐渐恢复,虽然双腿不能行走,却不敢落下武艺。

龙魂索、针法,刘徽亦会时常加以指点。他本就悟性极强,这七年间,武功修为竟是突飞猛进。

他不能似刘徽一般从地面出湖。后来刘徽赠了他一件鲛衣,他便能下水寻找出湖秘道。在水中,他方觉得同常人一样,感觉不到腿疾。于是他经常喜欢潜入湖底。在水中遇见的寻刀人,总被他刺死之后,扎入湖底。

不知为何,这种杀人的快感,令他欲罢不能。直到后几年,他戾气渐渐消除了些,杀意方不如以往那般炽盛。

七年中常有惊险。袭入湖心苑的人,总被他捉住。向刘戏蟾索要了廿日绵,置入口中藏尸于地下密室,供他解剖练针之用。最初莫飞飞安排进来的丫鬟是个善良的姑娘,服侍他四年之久,却有一次无意中窥见他解剖死人,竟是吓疯了。无奈之下,他只能给她服食了忘忧,将她放回了前府。后来萧夫人安来的丫鬟,他一个不留地全数逐走。恶毒者,他更不曾手软。

七年前那一时幼稚所遭受的断腿之痛,已经让他很清楚,做哥哥那样纯粹的好人,他没有办法活下去。

在第六年,他发现了湖底藏有六千忍刀的密室。

他惊喜之余,突然想到了立得功勋进入内库的法子。

刘戏蟾曾同他提过,朝廷早有探得国中一直有扶桑间谍潜伏,然而总是无法一网打尽。

他随刘徽这么多年,对账务银钱的运作已经极是熟悉。从零碎的线索中,他推出这些扶桑间谍有大笔的银钱存于京城的钱庄。

内库的船务一直因为银钱周转无力,乏于整顿。倘是能够空手套白狼,从扶桑人手中取得这一批巨资,并购林立的私家船厂,不在话下。

他将这个想法同刘戏蟾说出来,刘戏蟾惊讶之外,却又击掌赞叹:“也就你这种恶人会想出这种无耻的法子!以恶报恶,好!”

她想了想,又皱眉道:“我听皇帝身边亲军说,那些扶桑奸细首领虽未露面,然而一个个武艺其高,就算你查出了他们的身份,又如何能不打草惊蛇地取出银钱来”

“我自有办法。”

刘戏蟾愕然:“你要亲自出手”

他漠然道:“最后一次。”

为着这最后一次,他准备了一年之久。待查出了十三名首领的身份,他从徐灵胎和刘戏蟾那里备齐了各类所需的毒药、衣饰、易容道具之类。亦让刘戏蟾为他重新打制了双刀,以防万一。

刘戏蟾看到其中还有女子裙衫时,不由得好一阵大笑,道:“我总扮小生,人说风流倜傥;想来你扮花旦,必是倾国倾城。”

待刘戏蟾笑够了,他冷着脸道:“里面那个大首领贺梅村,以我眼下的身手,打不过。”

刘戏蟾嘿嘿笑着,哼着南戏的调子:“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我倒是羡慕那贺梅村了。”

他狠狠剜了刘戏蟾一眼。

刘戏蟾用力拍了他一下:“多多小心!我爹那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儿的,我还指着你回来做勘主!”

这一年春意时至,他复又临风站立于京城高墙密瓦之上,俯瞰满城灯火,安然无恙。

十二年又七年,他想也许噩梦终于要结束了。

张府之中千樱胜雪,落英缤纷而无声。他手中的刀寂然刺入贺梅村的心脏,干净,利落。他木然地看着那细如毫发的伤口,知道这又是一次完美无缺的刺杀。

他依然是最好的杀手,不过这并不是他所恋栈的东西。

这一夜过后,他可以永远告别这个身份。

他脱下女装,复又易为贺梅村的模样。

妙的是他的身高体形竟是贺梅村十分相似,让这个计策几乎是天衣无缝。

当然,他刺杀贺梅村,不仅仅是为了夺取巨资,他还要从这张府之中,寻找出张好水建造靖国府一刹海和凤还楼的图纸。贺梅村继承了张好水的家业,这些东西,很有可能就在他这阁子里。

他从几案的画轴中寻起,然而打开的第一卷画,便让他凝了颜色,摒了呼吸。

是一个带着一对珍珠耳坠的小小姑娘。

并非那么的美貌,却似林中精灵一般轻盈可爱。欢笑着,眉眼儿都好似弯弯的月牙。

似踏着这烂漫而来,那笑意如能够消融一切冰雪的春日暖阳,耀眼得有那么一瞬让他几乎想避开眼去。

他冰冷黑暗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。

就像一只久在黑夜中飞行的蛾,见到这一束夺目的亮光,便无法抑制地被吸引了。

后来他才知道,这一束光,其实是火。

只是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,向着那光亮和温暖,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。而已经决意永不再用刀的人,为了她,再度双刀出鞘。

那画的下方,写着“朱尾深衣”四个汉文字。

这令他突然茫然起来。

这是扶桑名字么可他并不曾听过有这样的姓名。

可这个姑娘若不是扶桑人,画像又为何在贺梅村这里

当夜,他被一个小小姑娘扑进了冰冷的一刹海。发起高烧,双腿复又不能行走。一切的计划全数被打乱,他愤怒至极,决意寻到那姑娘,要将她碎尸万段。

次日,又要应付靖国府的那一群人。

然而魑魅丛中,他一眼便望见了那一对泛着柔润晕光的珍珠耳坠,洁白无瑕。

她易了容,他仍旧能认出来。

昨日那画中的姑娘,竟然活生生地来到了他面前。

死水般的心中泛起涟漪,却让身体上的痛苦更重。

他强迫自己挪开眼去,眸中放空。

人都走了。那个小小姑娘却留了下来。

是新给他的通房丫头。

她慢慢走到他面前,猫儿一般舔了舔嘴唇,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说话了。

然而那声音,却是昨夜,让他堕入冰湖的那个姑娘的声音。

“我叫朱尾,小字深衣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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